在旧金山,Tenderloin区属于游走的流浪汉和帮派人士,白日过街需要玩真人版《生化危机》的警觉性。但这不妨碍硅星人最终还是来到这儿,站在了街区中心一栋四层楼的建筑前。
打开一道密码锁铁门,进入小巷后再打开一道密码锁,就到了处在舆论浪尖上的“共享住宿”PodShare。
美国的共享住宿(Co-living)模式早已在房价重压下兴起。但是,看到月租高达1200美元、需要和十几个人在大开间住上下铺的共享模式,与硅星人同行的美国青年还是丧失了价值判断能力:
“虽然按照旧金山——的标准,这是一个公允的价格。”
“但这只是一个床位啊一个床位怎么能超过1000美元呢?”
PodShare 创始人Elvina Beck刚租下这座四层建筑改建成“群租房”,可供17人居住,全都是上下铺的共享住宿模式。
她于1985年出生在前苏联,早年移居美国。她是曾在好莱坞漂流的演员、独立制作人、成败参半的创业者。她七年之间在洛杉矶开设了5家PodShare。但今年在旧金山开业的第一家,就一夜登上了各大媒体:毕竟1200美元一个床位的月租价,放在就旧金山也显得不可思议。
在那一周,关注与攻击都如风暴向她袭来。
推特上人们对她群嘲:“感谢你重新发明了宿舍”,“这就是青旅”,“高价的流民庇护所”……
租客们则捍卫她:“如果不是在PodShare落脚,我不能承担在旧金山科技行业工作的成本”。毕竟旧金山青旅的价格,大部分也要50美元一晚。
但Beck告诉硅星人,共享住宿是她应对都市住房危机的方法——如果政府不能迫使房东降价卖房,那么就只能允许更多人租住这些房子,分担城市的生存成本。
在旧金山的这栋PodShare是一幢四层建筑,建于1900年,在寸土寸金的旧金山向上伸展。虽然Tenderloin是旧金山市中心租金最便宜的一个区,但由于流浪汉盘踞,在Beck接手之前,这栋楼已经空置了一年。再往前推6年,它曾经被一家创业公司租下,当做办公室。
Beck并不担心Tenderloin恶名在外:“我们有两道铁门,这里地处市中心,周围还有美食。”
根据旧金山的规定,这栋楼里只能住5个人。但Beck希望用这个“群租样板房”说服政府,最终允许17人满员入住,毕竟这是号称自由包容开放的旧金山。
PodShare聚集了美国都市的新蚁族:旧金山的创业者、好莱坞的试镜演员、求职者、实习生、年近三十没有住房的大龄青年、漂泊的自由职业者……
美国新蚁族
一文不名,跳上巴士,我来了
可能是勇敢,抑或只是疯狂
——《La La Land》
“旧金山比东京还贵啊”。
日本工程师Shunsuke Yamada一边敲代码,一边对硅星人谈起他的抱负:日本只有一个国内市场,我想发展自己的事业,就需要在旧金山。
“这是最好的地方,这么多的创业公司,这么多做科技的人。”
作为独自闯荡旧金山科技界的创业者,Shunsuke一个人像是一支队伍。他先做了一个餐厅查询、预订座位的手机应用,又做了一个社区交易平台,还身兼YouTube博主和科技文章作者。Shunsuke坚持不懈连年抽美国移民绿卡,竟然在去年成功“中奖”。
作为每月租房预算只有1000美元的外国人,Shunsuke和其他租客都住在PodShare的上下铺。
1000美元的租房预算堪称旧金山生存极限挑战。Shunsuke回忆在入住PodShare之前找房的日子:“上次在SOMA(旧金山创业圣地)订了一个900美元每月的住宿,非常糟糕,室友太吵了,他们打扰我工作…… ”
但现在,Shunsuke坐在一楼的工作间里,外面是古典风格的壁炉与会客厅。二楼被布置为一整层的上下铺,每个床位配有电视,但没有任何帘幕与隐私。其他三层楼都不允许住人,因而建成了3个共享区域,还有一个闹中取静的天台。
对Shunsuke来说,1200美元一个月还是挺贵的,但这包括了一个小办公室和几个公共空间。“白天的时候我能够专心工作,创始人和其他伙伴也在这里一起工作,他们激励我更加努力。但和其他共享住宿的地方一样,这里无线网络太差了…… ”
他现在在PodShare的舍友有创业企业的CEO,一个月给自己开3000美元工资,不想支付旧金山疯狂的房租价格。还有旧金山短期实习生,本地工程师。他们厌恶长途通勤,以及为了省钱,情愿群租上下铺。
租客Zoe Bullingham甚至为PodShare写了一封公开信。她认为,旧金山和洛杉矶的城市空间总是有限的。既然不能限制人口的涌入,也不能建起遮天蔽日的高楼,美国人就需要放弃两个人住三居室大房子的美国梦。而年轻人已经放弃了这样的梦,甚至更为彻底地,连隐私都放弃了。
贫富差距造成的房价高企已经成为一个尖锐的问题。在旧金山对岸的阿拉米达岛上,也有被当地人称为“鬼城”的区域。一栋栋百万美元的房子被投资者买下后无人居住,在夜晚连成暗无灯火的一片黑色。
而回流城市的美国年轻人也在加剧住房危机。
美国上一代中产的梦想,在于郊区小镇一栋小楼两只狗。但当他们的孩子在小城长大,梦想却在城市高楼与不熄灯火,在纽约、在洛杉矶、在旧金山。逆城市化已经是上一代美国人的故事,城市才是年轻人的光荣梦想。
美国经历了逆城市化与城市空心化后,旧金山这样的大城市市区变得拥挤、脏乱、街趴的汽车常被砸窗、犯罪率飙升。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在公园和街上露营,空气混合着大麻的气息。
但城市里也有年轻人追逐的视野与活力。它聚集了大量的公司、前沿的文化、创业企业生生不息的创造力,夜生活。旧金山有科技创业梦,洛杉矶有好莱坞演员梦,美国小城青年有城市梦想。
那么问题来了,涌回城市却没有立足之地的千禧一代,如何在美国的大城市做一个有尊严的蚁族?
有法律保护满街的流浪汉,房租管控保护老租客,就没有低价房保护年轻人的梦想吗?
没有。
在PodShare引发的讨论中,也有很多人分享自己离开旧金山的那一刻。
其中Kristi Stark写道:四年前,我离开了旧金山,因为按照1000美元以内的预算,我已经租不到谁家的客厅了。房价已经糟了10年了。
贫穷、梦想与共享住宿
我敲打着每一扇门
尽管答复总是“不”
尽管即将耗尽钱财,身无长物
落灰的麦克风与闪耀霓虹
就是我所需要的全部
——《La La Land》
尽管在旧金山一脚踏进了贫民区,PodShare却是从洛杉矶最星光闪耀的好莱坞大道开始。
美国次贷危机后经济萧条的2011年,Beck住在洛杉矶的低收入区,沉闷压抑,她也只能承担得起这里了。“可是我想住在好莱坞啊”,她说。
Beck彼时和她的租客一样,没有伴侣,没有事业,除了年轻与梦想,一无所有。
电影《爱乐之城》用一段洛杉矶高速公路上的歌舞开篇,写出了无数好莱坞年轻人的故事。他们在沉闷的家乡小城看电影,荧幕上的世界如同使命召唤。他们行囊空空地前往城市,去追逐每一缕光芒。
那也是Beck的故事和梦想。起初她是一名演员,每天在洛杉矶试镜。有戏演的时候感觉棒极了,没戏演的时候感觉生活一团糟。她几乎每天都在求人聘请她演戏,背剧本,让自己看起来拿的出手。渐渐的,她觉得生活失去了尊严。
现实脱去了荧幕世界的浪漫,美国队长们在好莱坞星光大道的街头试图抓住游客拍照收钱,赚一点生活费。
Beck开始转行自己制作影视内容,她成功了,赚了点钱,也有了自己的剧组。
她还是无法满足。“我坐在房间里编辑超级明星的视频,却找不到成就感。我在讲述音乐家的故事,这挺好的。但我觉得每个人都能去说这个故事,我需要做点别的。”
Beck仍旧承担不起住在好莱坞的成本,除非与他人共享。为了住在好莱坞,Beck决定再次创业。
她在好莱坞大道上碰巧看到了一个仓库,建筑性质属于商业区的住宅用地,可以用于工作和生活。她去市政府咨询相关政策,工作人员告诉她,“看起来你没问题”。
于是Beck打电话给新泽西的父亲:“老爸,你能帮我造一些上下铺吗?三面有墙,比较坚固不会倒下的那种?”
父亲听了她的创业想法,告诉她:“我会帮你的,但你永远不会成功。”父亲认为,没有人会放弃隐私,住在这种开放大通铺上。从纽约曼哈顿岛到硅谷小城,共享生活空间如今已经广泛存在,但人们至少能够拥有自己的房间,或者有一定的隐私空间。
Beck看到装修效果的那一刻,也差点背过气去:“老爸你是对的,绝对没人会来的。”
但她竟然成功了,预订率很快达到了90%。租客可能是因为囊中羞涩,毕业就背上十几万到几十万元的学生贷款,无力通过租房长期留在城市。PodShare可以按日、周、月付租金,不用交押金,不用付水电网费,提供床具,厨房里还有拉面,牙刷、厕纸这些基本维生的用具。
Beck观察到,最初几年租客往往是二十出头的青年,随着时间推移,很多租客的年纪已经接近三十。
很多年轻人就单纯想留在城市里,享受这里的一切。但如果不和他人共享空间,他们承担不起城市的生活。WeLive在纽约曼哈顿岛上提供日租和月租服务,但月租费用也高达3000美元以上。青旅则会在3周之后赶人走,因为他们想吸引更多的国际旅行者,营造旅行的气氛。
但Beck的PodShare不一样。在洛杉矶,Beck还出售一种15美元一天的日卡。除了租客的床铺,购买者可以使用PodShare里面的一切设施,比如办公桌、厨房、洗衣房、网络、浴室。
Beck发现那些买日卡的人“穿着体面,拎着电脑,你不会想到他们只能住在自己的车里”。她猜测,“可能是不想再住在父母屋檐底下遵守长辈规矩,也可能是不再被家人收容。”
城市群租未来
终有一天我在荧幕上歌唱
另一个小城孩子也会在台下观看
这首歌会鼓励他一往无前
——《La La Land》
城市群租正在美国呼唤前所未有的正当性。年轻人在向城市争取生存空间,老居民却未必愿意敞开怀抱分享城市空间。
Beck这个月交了800美元的罚金。Beck回忆,当旧金山市政府来检查的时候,工作人员非常愤怒,“我打赌你肯定到处摆满了床。”
不管在中国还是美国,群租都被视为一件缺乏尊严的事情。美国尤其有一种“Not in my backyard(在我后院不行)”的文化。不仅是群租,哪怕是建多层建筑,或是增加建筑密度,都会被视为影响原住民的生活质量而遭到抵制。
但是旧金山市中心3500平方公尺的4层小楼只允许住5个人,Beck认为是一件相当“朱门酒肉臭”的事情。
一栋栋百万美元的空房子空置,而两手空空的年轻人流离失所,这却也无可指摘。这是一个资本的世界,奉行的理念是:“这是我的财产,你没有权利触碰。”
但Beck还是想做给政府看看,又着手在旧金山开第二家PodShare。但她也承认,如果市政府再不允许这栋楼里住17个人,那么每个人的租金就要提到3000美元。
另一个难题则是,毫无隐私的共享住宿,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选择。
Beck不是一个迎合顾客的创业者,更像是按照自己的规矩建立社群。
Beck始终记得自己来自前苏联,她还隐约有“集体”的概念,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出了种“公社”。大家都住在大通铺上,每个人的床铺上写上姓名,毫无隐私。但在这种公开的环境中,每个人的行为都在室友的视线之下,反而形成压力,避免出现偷窃等不正当的行为。
Beck希望所有人彼此敞开,空间开放明亮,鼓励租客之间互相交流。她讨厌胶囊旅馆,比如在诞生了“社畜”文化的日本,觉得那才是反乌托邦。胶囊旅馆每个人有自己的小隔间,拉起帘布,人们安静地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,把自己和所有人、全世界隔绝开。
一个曾经住在救助站的流浪者也入住过PodShare。他发现人们在这里互相问:你今天怎么样?做了什么?而不是互相谩骂世道多么糟糕,人生多么凄凉。
城市蚁族也需要尊严和梦想。在过去的7年里,Beck和员工也始终住在PodShare的铺位上,“这是我的家”。年轻人放弃了单独的空间和隐私,但可以拥有志同道合的舍友,以及城市最精彩的一切。在许多夜晚,这里有人弹奏吉他唱歌,其他人拍手打着节奏轻声和。
Beck希望PodShare未来能够扩张到各个国际城市。她的租客可以住在旧金山、纽约、上海那些全球最精彩的都市里,都有一个熟悉可靠的落脚之地。她认为“数字时代的游民”概念已经形成,年轻人在二十出头、三十未满、一无所有的年纪里,正在前往不同的都市体验一切,去全世界寻求不同的可能性。
但人们能够忍受与这么多人一同居住的极限是多久呢?
Beck观察下来,租客一般会在3个月之后离开。
Shunsuke也为自己定下了离开的时间:“我为了建立自己的创业公司而来到旧金山,但是,我想在创建自己公司的同时环游世界。在一切走上正轨之前,我会留在这里。”
Bullingham也是这么想。她不能接受长期共享住宿,但是她希望自己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时能有这样的选择。那时她是电影学院的穷学生,因为没有钱,每天要步行6英里路去上学。
Beck从不设置最长的居住时间限制,也没有期待人们永远在这里共享生活下去。
人们在这里暂时落脚,他们终有一天会搬离这里,他们或许在城市里找到了更为长久的住所,或许不得不离去。
他们都把一小段美好青春留在了城市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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